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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明月曾照小重山》作者:闻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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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明月曾照小重山》

作者:闻檀

简介:

谢昭宁曾经毒冠汴京,

世人皆以毒妇代之,唾恨不已,

骂她分明一身尊荣,翟衣凤冠,

但干了多少阴私之事连自己都不清楚,

可是没人知道,

在生命的最后,她是何等的痛悔,

痛悔这一生最好的时光,就此淹没在了汴京无尽的繁华中。

——

金雀霓裳催芳尽,明月曾照小重山。

精彩节选:

临安新都,十二月深寒,萧瑟之气裹挟大地。

新帝御极不过一年,如今天下初定,正逢天宁节,是以史无前例的隆重开办了,集英殿彩楼上教坊乐人仿百鸟朝鸣,琼楼玉宇,张灯结彩。宗室百官朝贺,各国使臣来贺,奢靡的宴席足足开了三日。

谢昭宁躺在床榻上,面色苍郁,她看着窗外枯瑟的冬景。

热闹的声音隔了很远传来,仿佛是经年梦境。

“夫人,方才殿下派人送来了此物。”

听到声音,谢昭宁回望过去。

女使跪在地上,手中方漆填金的托盘上,放着身织金羽擢,光华熠熠。此乃亲王王妃的服制。

她的手指在上面细细摸索过,浮雕的纹路,名贵的宫百合香,那织金羽翟与这屋中陈设的萧瑟格格不入。她蓦地低笑出声,笑得咳嗽。曾经她为了这东西,使了多少手段,填了多少的性命,她自己都记不清了。

女使欲言又止,看着她的眼神极是担忧。

此时,门突然开了,两列侍卫走了进来,皆重甲执刀。

随即,徐缓的脚步声走入。

女使身子蓦地一僵,脸色浮现惊恐。

“怎么不穿呢?”

在侍卫的垂拱之下,那个人缓步走来,他身着玄紫翟衣,戴七梁冠,玉革带束出身形修长。灯光下只见其眉目精致俊美,黑瞳沉暗,苍白肤色,连唇色也是淡极了,越发显得他尊贵疏离,无法让人想象,这竟是如今权御朝野的淮阳王。

女使更是惧得伏地,身子微颤,一言不敢发。

“你那些年毒比蛇蝎,费尽心机,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。”

谢昭宁并不理他,她收回自己苍白枯瘦的手。

赵瑾蓦地伸出手,掐住了她的下巴,将她的脸抬了起来冷厉道:“看着我!”

谢昭宁的下巴被掐得生疼,她被迫抬起了头,眼前这人,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名满汴京会捐钱与寺宇平民的少年郎吗?他现在的样子,既冷酷又病态,仿佛会笑,又仿佛下一刻随时会杀人。

谢昭宁心中涌起阵阵的悲凉,她闭上了眼睛。

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的?

是从她说喜欢他开始,或者是从她害死他最爱之人开始?

当年赵瑾扶持名不见经传的襄王夺取天下,新皇着封其淮阳王,亲监中书省。赵瑾又以辅佐幼帝为由,亲住垂拱殿,几同亲政。而她呢,早随着顺平郡王的倒台大势尽失,尽失尊贵,不过乱党贼子罢了。

赵瑾他将她带回禁庭囚禁,当天他便给她服了一种禁药,他在她耳边告诉她,这药会让她渐渐口不能言,以后,还会让她看不见,作为对她的惩罚。他便是要让她做一个,既不能看,也听不到的活死人。

她年幼时,曾因战乱受刺激,患了眼疾,一度什么也看不见。那段时间是她最惧怕的日子,他明明知道这些,却还喂她这种药?

她毛骨悚然的恐惧着,拼命地抠嗓子干呕,落到那个地步了,她还想好好活着。

他那时候就在一旁,好整以暇地看着她,那时候他还在笑。

疯子,疯子!她扑上去掐他的脖颈,他却不动,任由她掐着,仿佛她不过是个力量轻微的蝼蚁,他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。

那时候她是多么的悔痛,她悔痛着她这一生,她望着金砖上自己的倒影,看到大滴大滴的眼泪砸上去,痛苦得干呕。是她的错,明明是尊贵的世家嫡女,为何要活得如此肆无忌惮,为何要喜欢着并不喜欢她的少年,不顾他的拒绝,将自己觉得好的一切捧到他面前。可当年的赵瑾温润如玉,清风隽雅,又如何会喜欢她?她则因他嫁给他无望,而嫁给了顺平郡王——嫁了之后,她才发现,原来顺平郡王竟是他的亲哥哥!

后来为了权势,为取得他的注意,她究竟做了多少阴私的事?

她一步步权势愈盛之后,天下对她恶毒的骂名越来越多。她则依然移不开自己的目光,注意着他,甚至出于嫉妒,暗使手段,赶走了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侍女,引得旁人对他非议,这更使得他对她厌恶。

若仅如此也罢了,后来她得知,赵瑾曾经喜欢过的人,竟是他的青梅,且已经嫁给了他义兄之后,她万虫噬心般的嫉妒,做了多少为难这女子之事。后来的一场宫宴上,这女子因喝了她递过去的羹汤,竟中毒而亡。

而赵瑾的义兄在妻子逝世后,也因思念重病成疾,抑郁而终。

所有人都说是她所为,毕竟她曾经干过这么多恶事,可她真的没有做过,若她真的想害一个人,有的是办法,又何必做得如此明显。

那时候赵瑾看她的目光,已是说不出的冰冷。但是后来,他对她又十分温柔了起来。谢昭宁又怎么懂得,一个冷淡的男子对你突然温柔,才是最可怕的。

在阖宫宴请上,她被人下了迷药,后来意外被赵瑾所救。她以为他对自己有情,在担忧中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喜悦。

谁知道很快东窗事发,当时边关告急,君上亲征。查明顺平郡王麾下的将军竟是敌军细作,不知为何拿到了边疆西门关的城防部署,查来查去,便查到了她身上,说那将军是她的私通之人,而证据,正是她遗落给赵瑾的一方丝帕。

无人信她的解释,她被秘密关进了宗正寺。后来实在是见从她身上问不出东西,他们才放了她回来。而她受了这般刺激,旧疾复发,看不见任何东西,被软禁在内院,没了郡王妃的封诰,生不如死。

这时候谢昭宁才终于明白过来,原来赵瑾从没有相信过她。相反,他隐忍下所有的厌恶,不过是为了最终——把她推向地狱。

她忘了曾经所爱,忘了那些虚荣。这时候,反倒有个人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。她不知道他的名字,甚至听不到他的声音,应当是府里也不想让她死了,分来伺候她的下人,但是他待她极好,每日给她准备好新鲜的饭菜,将院里打理得干干净净,当她问他叫什么名字时,他便一笔一划地在她的掌心写,他是个哑巴。

她反而笑了,一个瞎子,一个哑巴,要在这后院过完剩下的日子了。反而也不觉得可悲,倒是有种说不出的稳定感。她甚至拿出偷偷藏下的珠宝,交给他去改善两人的生活,并且悄悄地告诉他,可以买些他喜欢的东西。他没有说话,谢昭宁却能摸到,他的手掌烫极了。

可是好景不长,那个人突然从府中消失,她寻了他许久都没有找到他。她心想,这便是瞎子与哑巴的不好,一个看不到,一个说不出话来。后来怎么也找不到他,她才惊慌起来。赵瑾却出现在她面前,原来顺平郡王在陪君上御驾亲征的时候战死沙场,君上也发了急病猝亡。而赵瑾却扶持了襄王登基,控制了天下,亦控制了她。

她对国家之事已毫不关心,只抓着他问,伺候她的小厮呢?

她看不到,只听到他在她耳边说:“已经死了,被我亲手杀了。”

“谢昭宁,这辈子——对你好的人,我怎么会轻易放过呢?”

她踉跄着倒在地上,却被他抓到了禁庭,灌了药,她吐了一大口血,等再度醒来之时,她终于又能看见了。当已经面目全非的世界出现在她面前时,她大笑出声,一切自己在意的东西都没有了。而她,只是他路上利用的一颗垫脚石。他娶了平章事之孙女为妻,她就是他保留下来的,一个随时可折磨的玩物。

为了能每日看她饱受折磨的模样,他让自己住在他所住的垂拱殿旁的禁庭,怕她畏罪自戕,还派了侍卫严防死守。

他大概想让她疯狂地恨他,可是她连恨都没有力气了。她一直在等死,可已经八载有余,她却仍然苟活着。但是她也活不久了,多年忧思成疾,阴谋算计,她的身体早已是油尽灯枯。

她对面前这个人只剩无尽的厌恶和疏冷,她如今才明白,现在这个冷酷暴戾的赵瑾,才是真实的他。曾经喜欢的那个少年,不过是一个镜花水月的幻影罢了。

谢昭宁缓过神来,她迎着赵瑾的目光:“我记得今日,可是新夫人的生辰。”见赵瑾只是眼睛微眯,她露出一丝笑来,“不知新夫人可知,她父亲昔时之死,是殿下您一手所为呢?”

听到这话,赵瑾宛如被虫蛰一般,突然将她甩开。

她因此扑到了墙上,重重地一阵咳嗽,急促得仿佛要咳出肺来。她看到斑点的血迹落在被面上,刚用衣袖藏住,还没来得及反应,就整个人再度被他提了过去。

“想激我杀你?”赵瑾并未看到她吐的那些血迹,他俊美的脸靠她极尽,仍然像她少年时最爱的那般模样,甚至因为轮廓越发分明,还更是好看了。淮阳王如今主宰生死,天下间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倾倒,可他却半跪下来,在她的耳边轻柔地说,“谢昭宁,这辈子,你让我受了多少折磨,我都会一一如数还给你。你休想,就这么去死——”

谢昭宁却只是笑,然后又哭,哭到最后只是狼狈不已的咳嗽。

赵瑾垂眸看着她,此刻的她瘦得宛如一只鹌鹑,蜷缩在床头,仿佛无比的孱弱无依。昔年闻名汴京的毒妇,如今却是这个下场,与她那被天下人敬仰的妹妹简直云泥之别。他从床头拿过一张丝帕,一根根地擦拭自己的手指。

他吩咐女使:“一会儿记得给夫人请御医来,千万好生伺候——别轻易死了。”

女使身体微颤,只能轻轻地应诺。

赵瑾起身离去,侍卫们纷纷跟上去,他却未看到,那被褥上已咳出了大滩的血迹。女使却先看到了,骤然睁大了眼睛,连忙扑了上去:“夫人、夫人……”

谢昭宁却露出了笑容。

灯火辉煌逶迤,天宁节的第四日,宫中戏台,通宵达旦地耍着百戏,大明宫宛如不夜城般热闹。那宫闱深处突然的混乱,尽数被这热闹的盛世淹没。

恨游蜂浪蝶欺人忒甚,

分明仗豪华煮鹤焚琴。

因此铁心肠铅华扫尽,

等候韶华转绿柳回春。

谢昭宁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场漫长的睡梦。

不同于在禁庭时,所做的全是噩梦。

这场漫长的睡梦里什么都没有,她像一个初生的孩子,酣睡在一个温柔的怀抱中。

直到梦里漫漶的色彩渐渐褪去,谢昭宁突然睁开了眼。

她看着自己正躺在床上,四周有许多的丫头婆子,她们三三两两坐着,守着她,有的在做针线,有的在剪花钿。她不能说话,但却能听到她们轻柔地说话、讨论。

“这两天寒食节,府中处处都没有烟火,大娘子不爱吃这些冷的糕饼,如今又病了,可怎么好。”一个圆脸的丫头不过刚留头的年纪,叹气着拿起一块做成金鱼模样的枣糕。隔着半掩的纱幕,递到了谢昭宁的面前:“大娘子,您可要吃一些?”

谢昭宁很惊奇,因她不仅听得到她们说话,还闻得到这枣糕散发的淡淡枣香。

梦是闻不到香气的,她深知这一点。

她想吃。

她可能有十年没有吃过寒食节的枣糕,那囚于禁庭的十年,赵瑾唯一能保证的,不过是让她活着罢了。又怎舍得施舍她任何好的东西。

何况谢家的枣糕,是做得最好的,将干枣细细舂碎,与绵糖、黄米面同蒸,做成各式各样的形状,出锅后还会点缀果干,绵软香甜,她想念过很久。

可惜,她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,她想吃,可是怎么都动不了。

旁边的年长女使瞪了她一眼:“你作什么呢,大娘子本就不爱吃糕饼,让她好生歇息。快去提些热水来!”

圆脸丫头只是吐了吐舌:“奴婢马上就去。”

说着一溜烟地跑掉了,手里的枣糕都没有放下。

谢昭宁非常的失望,她生怕自己下一个梦,就再也梦不到这样的枣糕,再也闻不到这样的香气。但是她怎么都动不了,即便是再着急,也没有办法。

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丫头跑远。

旁边有别的女使叹道:“大娘子昏睡许久了,也不知道何时才醒。郎君也太狠心了些。”

因隔着半重的纱幕,谢昭宁能看到她们,她们却未看到谢昭宁已经睁开了双眼。

正说着话,一个高挑的少女走了进来。

她手里抱着件斗篷问:“青团怎么跑得这样快!”

看到她的面容,谢昭宁震惊地张大了眼睛,丫头的名字在她嘴边,她怎么都喊不出来,这样的憋闷让她胸口起伏。

刚说话的年长女使就叹:“年纪小不稳重,扰了娘子休息,我让她出去了。青坞姑娘怎么去了这么久?”

少女就说:”天气太寒,大娘子的斗篷怎么也干不了。”

女使则说:“寒食节不能点炉子,否则也可烘干了。”

少女却道:“悄悄热一个手炉来烘吧,娘子最喜欢这件斗篷的颜色,说是最称春日了。这几天倒春寒,娘子醒了怕正要穿呢。”

有人立刻悄然点了个手炉来,屋内的丫头们藏着掖着般,小心地闭了门户,让少女可以烘斗篷。

少女的一双手生得又柔又长。抱着件藕粉色团花暗纹的斗篷,小心地翻动,将它的每一个地方都细细的摸索,湿润的地方都近手炉烤干。像是对待婴孩一样地对待它,郑重而温柔。

谢昭宁看着她的那一双手,想起那人含着笑说:“……她的手这样又柔又长,这样的灵活,天生就是做织娘的。”

但紧接着闪现的画面里,那个人又是如此坚决地让侍卫按着这双手,不顾她的哀求。语气冰冷漠然:“为你做了这么多坏事,她活该被砍了这双手!”

“不要——”她听到自己尖利地大喊,“我错了,都是我的错,你饶了青坞,跟她没关系,没关系啊!”

青坞哀求的哭声,血溅出来,模糊了谢昭宁的眼睛。

“不要——”在谢昭宁没注意时,她居然喊出了声。

火炉的暖,枣糕的香味,窗外拂过的柔风,瞬间凝滞,仿佛某个咒法消失,她冲破了禁锢她的无形力量,竟瞬间能动了。她大口地喘气,浑身发抖,此时屋子里所有人都被她惊到了,十多个人,大大小小都围了上来。旁近的人连忙抱住了她的肩,“大娘子、大娘子?”

谢昭宁浑身发抖,嘴唇苍白,她怔怔地盯着黑漆的柞木地板,好久好久,突然干涩地咽了口吐沫,说道:“青坞、青坞你快过来!”

青坞怔住了,其他人却赶紧将她推到谢昭宁面前。

谢昭宁急切地捉住了她的一双手,细细地摸索,好的,完整的,好好的青坞的手。

皮肤的温度,干燥的炭炉气息。挣脱了那样无形的桎梏,眼前的一切越发的真实。这些消失的这些人们,又风华正茂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。

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奇怪,将周围的人都吓得怔住了。

“娘子,您不是让梦魇住了。”青坞先反应过来,“可是梦到奴婢了?”

谢昭宁也并不明白是怎么了,只知道这一切并不像梦境。可为何因她而死,已经逝去的人又重新出现在了面前。这周围一切的陈设,又像极了年少时,在东秀谢家时的模样。就连枣糕,也是数十年未曾见过的熟悉模样。

她的目光游移在屋中,这屋中布置十分奢华,家具都是上好的黄花梨,在天光下泛着淡淡金色,十二扇围屏展开,上面或是绣花鸟或是珠翠妆点的山水,巧夺天工,精致绝伦。不远处还有一架紫檀木五屏叠镜,略黄的镜面里,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。

那是她自己的脸。

禁庭十年,曾从水中倒影里,看到过自己形销骨立的脸,枯瘦蜡黄。时光真的太过漫长,漫长得连她自己都忘了。原来,年少的她,是长得这般模样的。

她的五官生得好看,白生生如荔枝般丰盈的脸,眼睫如鸦羽般浓密,又是一双明亮的猫眸,还有些稚气。是刚回汴京时,连汴京都会惊叹的美人。可她总嫌自己不够冷艳,刻意描摹五官,压了这份稚气。何况她品性恶劣,为人毒辣。久而久之,也无人记得她的容貌,只剩下她那劣迹斑斑的过往。

谢昭宁正在出神。此时,屋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:“我的蛮蛮可醒了?”

谢昭宁抬头看去,只见一穿沉香色万字不断头纹薄袄长褙子,半白头发挽了盘髻,只戴了对宝结的老妇人,在众女使婆子的簇拥搀扶下走了进来。她五官端正,脸色苍白,眉心因常蹙而留有细纹,唇下还有一颗小痣。

一见来人的样子,谢昭宁的眼前便是一片模糊。

这模样她怎能不熟悉,眉眼都是烙进了她的心里的。

是她的祖母,早已逝去十多年的祖母!

在祖母死后的十多年,她曾反复地梦到祖母,但永远都看不见祖母的脸,只有模糊的背影。无论她多么的想念她,在她背后哀唤她回头,都是徒劳。她曾以为,是因为祖母气得,连她的梦都不想入来。所以禁庭的十年,她曾反复地想,要如何才能让祖母原谅自己。

可如今,她看到了活生生的祖母出现在她面前!

屋子里的人都跪下了,青坞忙解释道:“老夫人,大娘子方也不知怎的,突然惊吓了起来。”

女使将老夫人扶上了榻,她便坐在谢昭宁身旁,揽住了她的肩头。语气流露出心疼:“蛮蛮,怎么了?是不是魇住了,没事,祖母在这儿呢。”

蛮蛮是她的小名,只有祖母一个人这么唤她。

祖母说,蛮蛮有比翼鸟之意,望她一生恩爱和顺。

谢昭宁沉寂多年的心仿佛被温暖水潮淹没,祖母死后,她再也没有听到谁,用这样哄孩子的声音和她说话。身边有人算计她,有人憎恶她,却再没有人来疼爱她。鼻尖酸意弥漫,她紧紧回抱住祖母,突然控制不住地流泪起来。

这更是把祖母周氏吓了一跳。

谢家大娘子谢昭宁是什么人,她自幼在西平府长大,带着几个丫头护卫便敢为非作歹。无论遇到什么事,她都是桀骜不驯、不受管教的,怎会突然哭成这样!

周氏连忙哄:“是不是因你父亲罚你委屈了?”老太太立刻站在她这边,“你打伤女使纵然有错,但罚你跪三日祠堂着实过了。况你风寒并未好全,怎能如此罚你。”老太太捧着她的脸细看,脸上满是心疼,“瞧着都瘦一圈了,祖母叫人做了你素日爱吃的三色肚丝羹,你现在可要吃些?”

谢昭宁的神台却渐渐地清明了。

祖母说,她打伤了女使,父亲罚她跪三日祠堂?这事听起来似曾相似,又想起方才丫头说‘郎君也太狠心了些’,她才渐渐想起来,竟是在这时候!

她记得这件事!

那是她从西平府回来的第二年寒食节,她听说账设司做了套极好看的头面,正好是赵瑾喜欢的玉兰花的花样,只想着能在宴席时戴上,好生打扮了去见赵瑾,谁知这头面却是给谢宛宁做的,她想取的时候已经送去了谢宛宁处,便带了女使去强闯东院。

谢宛宁并不在院中,她遇到谢宛宁的女使阻拦,生气打了女使几耳光,随即离开了。偏偏这女使被人发现的时候,却倒下芭蕉树下,浑身是血受了重伤,昏迷不醒。此时,来家中暂住的堂妹谢明珊指认了她,说亲眼看到她将女使打成重伤。

父亲大怒,罚了她跪祠堂。

这也是她名声的转折点,自此事之后,她在汴梁的豪绅士族里名声就越发的坏了,人人都知她恶毒顽劣。而家中人也从此事后对她十分的厌恶,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,刀光剑影,暗中算计,都没有人再信她。

而这一切,眼瞧着是她因为赵瑾做了浑事。却不知道,这背后是她的两位妹妹捣鬼。

谢昭宁眼睛微眯。

当年,若非她们的利诱,她不会对赵瑾穷追不舍。若非她们的利用,她也决落不到后来被天下人辱骂的地步。

年少的她极为桀骜不驯,并不将这些事放在眼里。看着旁人指责她,也懒得辩驳。何况此时的她,恐怕心神都还在赵瑾,哪里顾得上其他。

可如此百口莫辩之事,祖母开口就是要庇护自己。并不责备她犯了多大的错,只关怀她的身子康健与否。这样的偏爱和庇护,即便祖母逝世了也没有消失,直到最后她真正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,才是神佛无助。

“祖母放心,我方才只是做了噩梦,一时吓着了。”谢昭宁安慰祖母,她听到自己的声音,仍是少女的清亮,她听了太多自己嘶哑难明的嗓音,现下如此清脆,竟还不习惯。

此时外面走进来一着黄色半臂的婢女。

那婢女看到老夫人坐在谢昭宁床沿,却远远站住,有些犹豫。

祖母眉微微一挑,冷冷道:“有什么话,当着我还不能说了不成?”

那婢女才走上前来,屈身行礼道:“老夫人,郎君说,若是大娘子醒了,便请大娘子去正堂说话。”

祖母却淡淡道:“去回了郎君,就说大娘子身子还没好转,眼下不去了,等好了我亲自带大娘子去回话。”

婢女听了果然为难,道:“老夫人,郎君吩咐了,一定要大娘子去的……”

可祖母只是接过青坞递过来的温水,舀了一口口喂谢昭宁,半点不为之所动。

祖母年轻时在家中便是独生的嫡女,被家中宠爱。后来嫁给祖父,亦是被宠,她这辈子顺风顺水,明理和蔼,如今家中子辈孙辈,没有敢不敬重她的。

谢昭宁却不愿祖母为了她而如此。

因十分偏袒于她,她所做之事一应包庇纵容,祖母被人诟病为‘老糊涂了’。后来祖母病倒在床,家中人虽伺候有加,却对祖母失去了敬重。

再后来谢昭宁做出那等恶事,被两个婆子压在跪在祠堂面前。祖母得知她要被罚去静心庵修行时,气得一命呜呼,又被人说是‘罪有应得’。

因为她,祖母死时众叛亲离,且同她一般沦落了恶人之名。祖母走时她不在跟前,却想想也知道,祖母那时候该有多难受。被人尊敬宠爱了一生,临了了却所有人对自己都是恶语。

想到这些,悔痛便如洪水般将她淹没。

“祖母。”谢昭宁拉着祖母的手,“既然父亲都说了,我现下又没有大碍,就去看看吧。”见祖母仍然犹豫,似乎担心她的身子,谢昭宁又撒娇般地说,“躺了许久了,我身子也僵了,正想出去走走呢。”

祖母犹豫了片刻,才放下了手中的耀州青瓷碗:“你若真想看看,祖母随你一起去看看就是!”又吩咐青坞,“把大娘子的斗篷拿过来。”

青坞方才正烘好了斗篷,连忙将斗篷抖出来,露出了斗篷下的手炉。祖母只是看了眼,什么也没说,亲自拿了斗篷来给谢昭宁系上。

祖母温柔的手指绕过她的脖颈,谢昭宁闻到了手炉暖融融的气息。她如归鸟入巢般,只觉得温暖满身,眨了眨眼睛,逼下去了一点又上来的热意。

祖孙二人连同婢女女使,走在了去正堂的路上。

谢昭宁边走边看,昔日在榆林谢家旧宅的记忆渐渐复苏。

谢家祖籍江西。当年谢家高祖带着两兄弟进京赶考,二人均中了进士,一时一门双进士名噪四方。两兄弟在仕途上都十分顺畅,大郎君在审官院平步青云,现已是从三品的同知院。二郎君,便是谢昭宁祖父,当初外放至鄂州为刺史,本也是官运亨通,只是后来遇到了水患,尸骨无存。

父亲是祖父的独子,觉得自己人丁不旺,便在大伯父家不远处立了院子。

因此,众人便把住在东秀巷的大郎君家称为东秀谢家,把住在槐安巷的二郎君家称为槐安谢家。

槐安谢家占地甚广,故谢昭宁住的锦绣堂十分开阔,五间正房,两侧耳房,前后倒座房。皆雕梁画栋,十分精致。院中铺着水磨石,左侧种了一株粗壮的海棠,这季节海棠还未开,嫩芽也稀疏。

谢昭宁看着这熟悉的景致便笑起来,她还记得,这院子初是要给嫡妹谢宛宁居住的,但是她回来了,祖母自然要把这块好地界让给她。为此父母均更为疼惜谢宛宁。

无人知道她这个昔年在汴京城中横行霸道的谢家大娘子,竟还有这么一段往事。

她不是在谢家长大的。

那是当年她刚半岁时,因咳疾久治不愈,汴京医郎束手无策,祖母便带着她去顺昌府寻一隐世名医。谁知一去便赶上了党项人南下,攻占了连同庆州、兴庆、太原在内的大片区域,祖母与她失散,她则被大舅舅所救,在西平府长大。但是后来的十多年,西北大片区域一直被党项人所占据。她们与谢家无法通信。

直到君上御驾亲征,将党项人驱逐到贺兰山以南。四舅舅才派人送信回谢家,这么一问才得知,谢家竟早在十多年前,就找到了所谓的‘她’!

原来战乱后不久,谢家马上带人回来寻觅她,一直焦急地找了两年,竟当真在一农户找到个与婴孩的她容貌有几分相似的女孩。据养她的人说,是个老人抱着来求援的,说自己是从汴京来的,只是那老人已逝世了。

这个女孩,便是谢宛宁。

不管当日是那家人为了钱财而胡乱编造,或是当真恰巧。总之母亲以为终于找回了亲女,抱着三岁大的谢宛宁喜极而泣,将她带回了谢家。

谢宛宁从此成了谢家唯一的嫡女,上到父母下到仆从,所有人都将她当眼珠子疼爱着。母亲将她带在身边亲身教养,父亲手把手教她写字,家中请了各式的女师父教她读书作画,汴京皆知谢家嫡女谢宛宁才貌双全。

而谢昭宁在西平府长大,大舅舅长年征战,谢昭宁一个人总是孤独。西平府黄沙漫天,出了城就是荒漠,除了胡杨与沙棘什么都看不到。谢昭宁又能养出什么好性子?

谢昭宁在西平府行事霸道,任性刁蛮,什么学识教养的休想。这样的她回了汴京,哪里有半点世家小姐的模样!初看到她时,母亲惊得差点昏过去,实在是无法相信,这个才是她的亲生女!

……

谢昭宁思索着往事,前方却很快到了正堂。

锦绣堂离正堂不过是两座桥一条小径。正堂则是临水而建,是五间宽阔大宅,旁植了几株高大柏树,树影婆娑下,婢女们皆垂手而立门外。入内后十分清净,并无多余花草。正门两侧挂着‘家风十世有箕裘,阶兰庭桂肇鸿图’的对联,门口立了四个随从。

谢昭宁曾在这个地方受过无数的叱骂责罚,憎恶透了这个地方。如今看着这个地方,一种战栗却从心中蔓延开,并非害怕,而是按捺不住的激动,她竟能真的再回来!

祖孙二人往里走,两旁婢女行礼。还未入门,就听到了一阵怒声。

一道女声响起:“抢宛宁姐姐的头面不成,还要将她的丫头打成重伤,实在是过分至极。她这次敢打丫头,下次怕不是就要对宛宁动手了!如此下去,怎么了得!您再不管如何使得!”

谢昭宁的脚步顿住。这样的话,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说起过了。

祖母听了这些话脸色却沉了下来,握了握她的手安慰她:“不必担忧,无论你父亲如何说你,祖母总是会护着你的。”又冷哼道,“谁也不能欺负了你去!”

祖母总觉得是因自己的缘故,才使得她与家中失散,心下有愧。故祖母终于在西平府找到她,便抱着她大哭,从此将她当眼珠子宠着,要什么就给什么。

谢昭宁自然对祖母笑了笑,也握了握祖母的手:“祖母在,我什么也不怕的。”

只见内侧檀色帷幔低垂,两旁各摆放四把黄花梨圈椅,黑漆柞木地板光滑可鉴,正对的长几上供了一对汝窑青瓷瓶,再上是一副鹤鹿同春的画,挂了‘惟善德馨’的匾额。

首位的男子穿儒袍,虽年近四十却仍面容俊朗,只是眉头紧蹙,脸沉得要滴水。这便是谢昭宁的父亲谢煊。他前面站着的着水红色云锦上襦,白色旋袄的明媚少女,则是这次指认了她的谢明珊。

旁边是一梳了挑心髻,穿真红色花罗蜀绸褙子,面容明艳的妇人,也僵着脸十分生气,这是谢昭宁的母亲姜氏。

几个人都抬头,看到了她同祖母进来。谢煊脸色依旧难看,谢明珊则露出冷笑。

而母亲姜氏则冷哼了一声,把头别到一边去不想看到她。

谢昭宁的目光落在了母亲身上,心中情绪极其复杂。

她又再次看到了自己的母亲!

她和姜氏实在是矛盾极多。

她不在姜氏身边长大,姜氏自然喜欢自己养大、教养得当的谢宛宁。何况谢昭宁在家中不敬父母,在外惹是生非。还时常针对谢宛宁,姜氏对她越来越不喜欢。见姜氏对她不耐烦,她也如同斗鸡一样和姜氏过不去,事事作对,弄得姜氏心烦不已。两个亲母女竟搞得如仇敌般,谢昭宁出嫁后,两人更是彼此赌咒发誓,要老死不相往来。

可后来她被关在台狱,快要处死的时候,姜氏在江西探亲,却着急着千里迢迢赶回来看她,结果在路上遇到了山匪劫道……连个全尸都没有落下。姜氏贴身的婆子白姑来给她传消息,说夫人将所有东西能留的东西都留给了她。

白姑哭着说:“娘子也实在是太过狠心……自您出嫁后,夫人便一直给您寄的东西,您收到后统统都要寄回,有次夫人给您寄的春衣,您还要剪碎了再让人送回来。夫人实在是伤心极了,觉得您是一直不肯原谅她。您看在夫人已经走了的份……能不能原谅夫人……”

她则抱着姜氏的遗物大哭。

她从未收到过姜氏送来的东西,又何谈退回去。只以为自己嫁出去之后,母亲当真狠心与自己完全断绝,便也冷了心肠从不过问她,就连知道母亲出事,也只是冷笑一声。原来母亲心中并非全然没有自己,只是两母女之间误会已经太深,她对母亲的恨意太深,母亲对她的误解也太深。

原来这当中,一直有人从中作梗,让两母女将彼此视为仇敌,误会离间到如此地步。

姜氏逝世前,她已几年未见过姜氏,可在禁庭的时候,却无数次做噩梦,梦到她死在山匪的刀下,尸骨凌乱。或是已然头发灰白,众叛亲离,落寞地坐在院子里,孤独地望着寂冷的庭院的情景。

如今看到母亲仍然是年轻的模样,长眉入鬓,五官明艳,脸颊丰润,真红色花罗蜀绸更衬得她肌肤胜雪。想到那些日后之事,她竟也一时恍惚。

她就这样看着自己不说话的表情太过奇怪了,姜氏觉得很别扭,仿佛无论他下一秒说什么,她就会哭出来似的。但是这开什么玩笑,谢昭宁前几日还拍着桌子同她吵呢。她皱眉道:“你瞧我做什么,我早派人去传你,为何你现在才来!”

她这般一说,反倒让谢昭宁清醒了过来。

是了,母亲还是十多年前的她,这时候的姜氏把谢宛宁当成了亲女,把她当成无可救药的恶人。但前世等他们发现真相,早已是谢宛宁等人不屑掩藏,事情也完全不可挽回的时候。

她正想说什么,但此时谢昭宁背后传来一道声音:“姐姐可无事了?听说姐姐跪祠堂时昏了过去,我可真是担心极了!”

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,刻骨入髓。

谢昭宁垂下了眼睛,压制住了自己内心疯涌的情绪。她缓缓转过身。

只见面前一是着雪色单丝罗半臂,鹅黄褶裙的少女,少女的发髻上只插了只白兰玉簪,但面容清丽无双。但是因病而显得脸色苍白,可见是行动都不大方便的样子,所以还由婆子扶着。正用恳切的目光看着她,仿佛当真是关怀姐姐的妹妹。

而她身侧则是一着藕粉色仙纹绫半臂,浅青缠枝纹褶裙的少女,模样柔婉清秀。

少女见她后连忙走上前,关怀地挽住她的手,在她耳边低声说:“长姐,我在路上碰到了二姐往这边来,怕长姐有难,所以赶紧跟着过来了……”

这两人便是她的妹妹,谢家二娘子谢宛宁,以及曾经她身边最好的姐妹,谢家庶出的三娘子谢芷宁。

谢昭宁心中却满是嘲讽。

无人知道,其实一直在她身边,温柔待她支持她的庶妹谢芷宁,才早与谢宛宁暗中合谋!这二人当真是好手段,谢宛宁在明,美好宛如皎皎明月凌空。谢芷宁在暗,在她身边引导她的言行,面上却不会有丝毫显露,旁人只会以为她是在劝阻自己。

如这次之事,也是谢芷宁无意提出谢宛宁新做的头面,那玉兰花的花样极好看,玉兰花却正是赵瑾最喜欢的花样。谢昭宁听了怎会不蠢蠢欲动,想去抢呢?

但她这些诱导全部做得滴水不露,当初的谢昭宁是绝不会想到谢芷宁身上去的。

谢芷宁暗使她做了许多恶事,针对谢宛宁就是其中一件,这样谢宛宁才会得到大家的喜爱和同情。谢宛宁则暗使手段离间她和母亲、父亲,致使她们关系差到极致,自然方便逐个击破。即便她后面嫁了人,她们也没有放过她,她们利用她做了无数恶事,得到了许多东西。

她们几人害了祖母和她身败名裂,又害了母亲失去所有。到最后,谢芷宁、谢宛宁高嫁不说,还赢得了满天下的贤名。谢芷宁的母亲蒋姨娘则成了父亲继室,她生的庶子也继承了家业,她们占尽了一切。而谢昭宁和那些曾对她好的人,却均声名尽毁,下场格外凄惨。

往事宛如刀山火海向她倾泻而来,带着火焚的痛苦。可面上,她却只是平静地道:“劳妹妹关心,已无大碍了。”

随即谢明珊却冷哼:“宛宁,都是因为她蛮横,你的女使白鹭才被打,你也因为担心女使生了病!你还关心她做什么!”

姜氏则见谢宛宁脸色苍白,连忙让人扶她坐下。

谢煊见人也来齐了,看向谢昭宁道:“既然人已经来齐了,谢昭宁,你说清楚,究竟是怎么打伤的白鹭!”

谢昭宁早料到会有这么一遭,她只是淡淡道:“父亲,人并非我打伤的人,我如何说清楚?”

谢煊皱眉,问道:“你说没有?那我来问你。你见宛宁的头面好,想要抢来自己用,可有此事?”

这些事在谢昭宁的脑海中清晰得犹如昨日,她自然认了。

谢煊又道:“你趁东院无人,带了人去闯你妹妹的住处,遇到白鹭阻拦你,你打了白鹭一巴掌,洒扫的陈姑亲眼所见,又可有此事?”

这的确也是真。

谢煊继续道:“白鹭阻止你,你假装返回,却一个人离了你的丫头婆子,暗中吩咐你的武婢打伤了白鹭,这可是你所为?”

谢昭宁便道:“正是此处非女儿所为,女儿的确打了白鹭一巴掌,但随后便回了锦绣堂,并未吩咐武婢重伤白鹭。”

谢煊眉头一皱道:“这些是明珊亲眼所见,且除了你的武婢,谁又能将白鹭打成那般模样,你又如何说?”

两个武婢是谢昭宁从西平府回来时,大舅舅怕她被人欺负,选给她防身之用,此前她的确靠着这两武婢行事肆意妄为,做了不少错事。

谢昭宁却道:“父亲,此事发生之后,您便罚女儿去跪了祠堂。我也来不及跟明珊妹妹说话,如今能不能让我再多问明珊妹妹几句?”

谢煊面色不虞,他自然不会冤枉谢昭宁,其实他早问什么都过谢明珊了,确凿了才有了这遭问话,现在问她话,不过是想让她心服口服地认错悔改。但既然她要问,那便让她问个明白,谢煊道:“你问。”

谢昭宁转向了谢明珊,对她问道:“我有几句话想问明珊妹妹,你说亲眼看到我吩咐了武婢,究竟是什么时辰,在哪里所见?”

这话谢煊是早就问过她了。

谢明珊对答如流:“约莫是未时,便是在芙蕖堂的那条夹道上!我从漏窗里看见的,你吩咐武婢将那女使踹到了芭蕉树下面,你抵赖不得!”

谢明珊是父亲的二堂兄谢炳老来得女,也是从小在家中千娇万宠长大的,与谢宛宁私交甚好。谢煊、姜氏也极是疼爱这个侄女。

在她眼里,谢昭宁是个从蛮荒之地回来的蛮荒野人,抢了谢宛宁的嫡长女之位,根本不配进入汴京,也不配与她姐妹相称。故凡事都要帮着谢宛宁来对付她。

谢明珊时常言语讥讽于她,背人时骂她‘不知教养、恬不知耻、就该在边关老死’之类的话。私底下也经常对姜氏说她的不是,如何对自己骄横,对谢宛宁欺负的,虽然不过是添油加醋,可日子久了,姜氏难免也觉得谢昭宁性子恶劣,同谁都合不来。

谢昭宁从前虽然气恼,却不知该如何对付她。

终于有一次,她气得想打她,手都抬起来了,却被父亲当场抓到。于是人没有打成,谢昭宁却被罚在屋檐下跪了四个时辰,起来时连路都不能走了。

而谢明珊还在一旁得意地看着她。

谢昭宁眉微挑,她也不慌,笑着道:“那明珊妹妹还真是眼利,那条夹道外的小径两旁遍植冬青树,将漏窗都挡了大半,声音也传不出,明珊妹妹若不是早就跨进了冬青树丛,等着看我吩咐武婢,否则何以这么巧,正好在那时候,就能恰好路过,从漏窗里窥见呢?”

听到她这话,堂中之人皆是一凝。

从谢明珊说亲眼见她吩咐武婢将白鹭打成重伤,到她跪祠堂昏倒,当中并没有人认真地盘问过谢明珊,毕竟这就像极了谢昭宁会做的事。何况还有洒扫的陈姑作证,她看到了谢昭宁在门口扇白鹭巴掌。

谢明珊说的那条夹道少有人走,从未有人注意过,是否真的能从路上看到院中的景色。这点也是后来谢昭宁想不明白,才亲自去看的。只是那时谢明珊已经回了家,白鹭也从府中消失,再无对证,这个事从此便在她头上顶了一辈子。

谢昭宁怎会突然问起来!

谢明珊看了谢宛宁等人一眼,她心中一乱,已经含糊起来:“我刚才没说明白……那时我正带着绣球玩,是它跑进冬青树里,我去找它才发现的!”绣球是谢明珊养的一只狮子犬。

可却与她刚才的说法并不相近了,谢明珊怕大家怀疑,又立刻道,“我没有冤枉她,她的确打了白鹭巴掌,门口洒扫的陈姑也看到的!”

周氏却听出了几分不对,捂着嘴咳嗽了两声,然后道:“陈姑见到蛮蛮打白鹭是不假,可陈姑也说了,蛮蛮打了巴掌便走了,你却说蛮蛮吩咐武婢把白鹭打成重伤,这却并不是两回事。我问你,你当真在夹道看到蛮蛮吩咐了?”

谢明珊仍然嘴硬:“我就是看到了,只是一开始没提绣球之事罢了。”

谢煊神色微沉,看不出喜怒。

此时谢芷宁柔声道:“明珊堂姐同长姐无冤无仇,断不会诬陷长姐的,堂姐,是不是你记错了?”

谢明珊却反而从她的话中得到了些许启发。

“我同谢昭宁没有过节,何必诬陷她!”谢明珊却立刻反应过来,“我就是看到她吩咐武婢用太湖石打白鹭,白鹭不敢反抗才被她的武婢伤了!”

她看谢昭宁的表情十分得意。

谢昭宁瞟了谢芷宁一眼,谢芷宁一副没想到自己的话竟反被利用的模样,愧疚地看了谢昭宁一眼。

谢昭宁嘴角一勾,继续道:“我也正想问明珊妹妹,明明没有过节,你为何要来诬陷我,难不成……是背后有人指使?你同我没有过节,可总有与我有过节的人吧,不知明珊妹妹来府中几日,都是住在何处的?”

此时谢宛宁却突然站起身,跪下来含泪道:“父亲,女儿恳请父亲切莫再追查姐姐伤白鹭一事,女儿知道自己能在家中留下来,是父亲母亲怜惜的缘故,若是因女儿再连累姐姐被疑心,女儿心里才要真的难过了!姐姐……姐姐不会重伤我的丫头,女儿相信姐姐,还请父亲不要因此疑心姐姐!”

说着磕了头,只是她脸色苍白,这样一般动作后身子摇摇欲坠,仿佛立刻就要昏厥过去。

她这般病弱,几个关怀她的人立刻拥上去将她护住。

“这是什么话,你就是谢家嫡女,什么留不留的!”姜氏是个最为心软的人,一看谢宛宁不舒适了,连忙上前将她搂在怀里。

谢宛宁抓着姜氏的衣袖,只见小脸精致漂亮,她长相与姜氏并不相似,姜氏容貌明艳,丹凤眼带几分端丽。谢宛宁却生得娇媚,有一双翡水秋眸。可这是养了十多年的女孩儿,真真是当眼珠子疼到骨子里的。

谢煊也看得怜惜,道:“宛宁,你身子还没好,你快好好坐着!”

因谢宛宁的求情,姜氏转头对谢昭宁道:“就算是明珊的说法有些出入,可陈姑见你打了白鹭巴掌也是真。何况那时,芙蕖堂中没有旁人,只有你和你的丫头,除了你外,还有谁要去打白鹭?这些事你又如何能解释清楚?”

谢昭宁袖中之手紧握,心中冷笑,此刻的母亲果然不是她最后印象中的母亲。

想起当初不得不认错,她平静地说:“可难不成没有证据,母亲就要断定是我所为了?”

此时周氏开口了,她慢悠悠地放下了手里的珊瑚珠串:“没有证据,那便不能认定了蛮蛮。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,总之我在这儿,既谢明珊说的话有出入,我就不得让你们平白治了蛮蛮的罪!”

听着祖母的话,谢昭宁鼻尖微酸。这天下地下,此刻也只有这么一个人护着她了。

姜氏有些急:“母亲,您这般护着她,当真是帮她吗!她现在就已经如此不服管教,以后闹出大乱子来,又该如何是好!”

周氏却回也不回话,只闭上眼睛数手里的珊瑚珠子,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。

姜氏和谢煊都觉得周氏不该包庇谢昭宁,但长辈为尊,又不能奈何周氏。其实倒不是她们只听了谢明珊的话就认定了。而是就谢昭宁的脾性而言,她能做出此事一点也不奇怪,她以前便掌掴过御史台家的庶女,何况能把白鹭打成那样的,哪里是一般女使能做到的,也只有谢昭宁身边那两个武婢可以了。且当时在场的也没有旁人。种种证据都指向了谢昭宁。但是周氏可是不听这些的。

谢煊却想了想,此事不能再这般闹下去了,若是闹出去了,只会对谢家不利,连其余姐儿也被影响。他缓了口气道:“罢了,既然母亲坚持,明珊的话亦有出入,我也不想平白地认定了你。只对外说,白鹭是从假山摔下去重伤的,我已经派人将白鹭送去了田庄,叫人好生照养她。此事,就当谁也不怪吧,以后谁也别再提起了!”

周氏才松了神色,姜氏欲言,但是想了想,还是没有说话。

谢煊继续道:“我本打算,此事若真是你所为,便要将你送去静心庵,让姑子好生教养你半年。”此话一出祖母立刻变色,还没等祖母说话,谢煊就道,“如今虽不能认定你重伤了丫头,但你打了白鹭也有错在先,便改为罚抄经书吧,把金刚经抄一百遍,若是抄不完,便不许出谢家大门!下次再犯,我是决不轻饶的!”

他严厉的目光看向谢昭宁。

谢昭宁明白父亲并不相信非自己所为,只是想要息事宁人罢了。

后来又闹出她把谢宛宁推下阁楼之事。父亲迎面便给了她一巴掌,立刻要让人把她送去静心庵,母亲更是气得不想再看到她。

谢昭宁随即也跪下道:“虽女儿自认清白,但白鹭毕竟是外头聘来的女使,又在我们家中受了伤,女儿也有些对不住她的地方。愿意送她银子将养,医药的钱,也从女儿的份例中出吧。”

听到她的话,谢煊难得露出一丝欣慰。他颔首:“你还算有心,就按你说的做吧。”

谢宛宁看到这里,又强撑着身子站起来,随即曲身:“那我先代她多谢姐姐了,今日之事过去了,还请姐姐不要同我生了嫌隙,咱们姐妹还是一般的好。”

背后站在她后面的谢明珊道:“姐姐你便是太好的性子!叫她如此容易就逃过了,你还要谢她!”

谢宛宁却说:“姐姐总归不是有意的。”说着突然又咳嗽起来,姜氏心疼地将谢宛宁扶住,送她回去歇息,临行前看向谢昭宁,道:“既你父亲说了,要你抄经书,便抄了每日送来与我看!”

谢昭宁嘴角微勾,答应下来。

谢昭宁则站在原地,看着几人走出正堂。谢明珊路过她时,却轻哼了一声,她低声道:“这次便宜了你,下次可没这么轻便了……小野种。”

看她的目光透出无限的嘲讽和恶意。

谢昭宁却并不生气一般,只是笑道:“那可恭候了。”

看着谢明珊等一行人随着姜氏远去的背影,谢昭宁却想起一件事。

当年姜氏的贴身婆子白姑来台狱看自己,除了说姜氏之死外,还说了一件事。

“夫人发现了家中的一个秘密。”白姑跟她说,“这个秘密十分重要,但夫人没有告诉任何人,这次回来看您,是想告诉您的。可惜在路上就遇着了山匪……奴婢觉得这一切太巧了,怎的恰好夫人发现了,就遇到了意外呢。”

谢昭宁明白姑所指,白姑是觉得姜氏遇到山匪丧命,并非意外而是人为。

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?

谢昭宁觉得谢家平静的背后,似乎的确藏着些说不清的异样。

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,谢昭宁看向槅扇外的天际。

日光已经渐渐收拢了,橘色的夕阳笼罩了庭院,温柔而迟暮。

可对她来说,宛若新生。